葉煒張了張嘴，看著那張漠然的臉，抿緊了唇，沒有回話，只是輕輕頷了頷首。

靜姝行過禮便走，柳夕急了，想要起身追出門去眼前卻是一黑，葉煒連忙攙住她，卻被她忿忿地一推，“你怎麽不勸她呢！”

葉煒嘆了口氣，“我們說的都不管用，大哥說的才行。”

從別院回藏劍山莊的路不遠，靜姝卻走得很慢，現在還是人流頻繁的時候，她看著在繁華聲中氣勢恢宏的藏劍山莊，眼底泛著深沈的眷戀與哀愁，最終都付之一笑，苦澀的味道從唇邊滲入心底。

兜兜轉轉那麽久，她還是做了一個和十年前的沈柔一樣的選擇。她跟沈柔說她可以等，其實她根本等不起。

朱砂徹底消失的時候她就知道時間到了，茫然四顧卻沒見到熟悉的人影，醒來的那個晚上想了很多，靈氣失衡的異象波及了整個西湖，那她這樣的身體即便進了劍冢也不可能掩蓋得了，藏劍山莊，藏不住她的。

她走了，藏劍山莊少一個麻煩。

他回來，藏劍山莊多一個保障。

走之前能看到他出關，其實已經很好了。

在人群中呆站了許久，腿腳發麻之前她活動了番膝蓋，邁步慢慢向山莊大門走去。沒走幾步她就發覺身後有人跟著，餘光後瞥卻不見蹤影，只覺得視線十分密集，這種感覺直到走進藏劍山莊都沒有消失。她停下腳步轉身，看著空無一物的地面，視線消失了。

可她繼續走路的時候，那種感覺又來了。

在空曠的地面上走走停停了許久，她什麽都沒發現，幻覺嗎？

心思神游之際，冷不防一個小廝忽然從角落裏躥出來，驚出她一身冷汗，他嬉笑著拱拱手，“靜姝姑娘，二莊主讓我轉告你回來以後去找他。”

葉暉找她無非是想讓她打消離莊的心思，可她這回什麽都不說了，全程閉著嘴，一聲不吭。最後葉暉也是沒招了，索性坐在她對面跟她大眼瞪小眼。

靜姝終於動了動唇，“二莊主為何要我留下？”

“你這小祖宗怎麽就這麽堅持要走？”

“我說了，我留下，你們會有麻煩。”

“那我也說了，葉家不怕事，你安心留下。”

“可我不想給你們惹麻煩。”靜姝看葉暉又要開口回話，便搶在他之前繼續道：“我知道你們對我很好，也正因為如此，我更不想把麻煩帶給藏劍山莊。”

“靜姝，你這是小看我們葉家的實力，就憑藏劍山莊現在的威名，那些宵小之輩不敢找上門來。”

“是這樣沒錯。”靜姝頓了頓，目光幽深地看著對面的葉暉，“所以會找上門來的，都是大麻煩，不是嗎？”

這一句話，頓時叫葉暉啞口無言。

午膳之後，靜姝回了落梅居，庭前立著一道黃色的衣影，她停了片刻便朝自己的房間走去。身邊掠過一道風，腳步驀然頓住，看著面前佇立的男子，衣袂輕揚，華發如雪，她抿了抿唇，垂下了眸。

“為何堅持要走？”

視線黯然地凝視著地面，這個問題今天她已經答了很多遍，她不想再說了。

聽不到回答，葉英皺起了眉，“說話。”

令人壓抑的氣息使得她不自禁地退了退，一雙唇仍舊閉得緊緊的。

“靜姝。”

身形一閃像是被風吹出了幾丈遠，剛邁出一步的男人楞在原地，唇形變換，最後也緘默了下去。

掠過庭院的風沈悶得可怕，花瓣墜落的軌跡陡然曲折，朝兩旁散去。雙唇抖了抖，她看著一步一步緩緩走到面前的葉英，陰晴不定的神色令她微微發顫，後退的腳步卻像灌了鉛似的始終擡不起來。

他明明閉著眼，可她卻不敢看。

頭頂墜下了陰影，她閉上眼下意識地攥住了自己的手臂，涼風掠過耳鬢，腰背被人輕摟著往前一靠，貼近了一個盈滿冷香的懷抱。寬厚的手掌沿著肩後垂落的發絲細撫，掌溫透過脊背燙得她胸口一熱，緊抿的唇齒間溢出幾聲低低的嗚咽。

“你自幼如此，對誰有氣就躲著誰，我出關回莊，你對我避而不見，話也不肯說一句。靜姝，你在生我的氣。”葉英垂頭靠在她的鬢邊，手臂勾勒出纖弱的身形，幾年過去，她為何如此消瘦，前不久發生的事情讓她耗損了元氣，現在也不知恢覆得如何。

顫動的紅唇帶出幾聲低啜，葉英揉了揉她的後腦，“出關的時候我就在想該怎麽跟你和二弟他們解釋我在劍冢的經歷，想了一路。結果回來一見，你便哭著跑了，甚至關起門來不見我。你生氣，是不是怪我傷了眼睛？”

眼睫承載不了的淚水自頰邊滾落，濡濕了交疊的衣襟，她等了他六年，可等回來的，不是她當初送走的那一個。

“靜姝，你知我一心向劍，此番自毀雙目，還請你理解。”

壓下喉嚨的哽咽，淚濕的雙唇艱難地開合著：“你既一心向劍，又何必要我理解。”

葉英面色沈了沈，松了手，難言的壓抑堵在胸口，半晌，他才低聲道：“不要鬧了，好不好？”

吸吸鼻子，靜姝擦去眼角的淚，後退一步站直了身子，“我沒有鬧，莊主不也希望我好好為自己考慮嗎，如今我離開藏劍山莊，該是合了您的意。”

當年的話，猶在耳畔，葉英呼吸一滯，心頭仿佛缺了一塊，“靜姝，我不是那個意思。”

“可我認真想過了，以後的確不應該再繼續煩著您，在藏劍山莊的這些年我已經攢夠了銀兩，出去找地方落腳討個營生過日子也不是不可以。我不能總是依賴您，是該自己找條出路的。”

他絕對沒有讓她離莊的意思，更不可能讓她在眼下這個緊要關頭離開。葉英忍不住走近她身邊想要解釋，卻換來她又一次的退步，吹過兩人之間的風一如當年薄雨送來的寒風，無形地將對面的人隔了開去。

以前這個女孩兒總是會主動走到他身邊，現在她卻步步後退，六年時光，他是不是做了一件錯事，得到了一個錯誤的結局。他穩住顫抖的唇，沈聲道：“你一個人去外面，難保自身周全。”

“保不保的，是我自己的事，跟別人沒關系。”靜姝垂著幽黯的眸，“該做的事我都已經做完了，那我為什麽不能走。”

寡淡的話語讓葉英收緊了拳，他看不到靜姝此刻的表情，卻能從空氣裏察覺出一股冷寂，“我答應過蘭姨要照顧你。”

是這個原因了。

靜姝罕見地笑了笑，笑聲很輕，像是拳頭打在棉花上那般輕軟無力，她看著面容驟然沈寂的男子，用力眨去眼中的酸澀，俯身行禮，最後兩個字落了重音，“謝謝您對我這麽多年的照顧。”

繞過葉英身邊的時候，袖袍之下伸出的手猛然攥住她的細腕，金屬的寒涼頃刻便在兩人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鮮明的印痕，葉英怔了怔，意識到了那是什麽，靜姝也驀地停下腳步。

“你若離開藏劍山莊，我便護不住你了。”

靜靜地看了看手腕上半截銀白的細鏈，在男子沈聲低語之後，她慢慢地接了一句：“你沒有責任要一直護著我。”

葉英抿了抿唇，“你留下，便是藏劍山莊的一員，我自當竭盡全力以保證你的安全。”

眸光微顫，靜姝擡開了他緊握的手掌，“莊主，有件事您可能沒有弄清，藏劍山莊是您的，可我，不是。”

望著那張驟然失色的俊容，心口泛出一陣尖銳的痛意，她定了定神，轉身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。

一進門就撞見一雙紅撲撲的眼睛，綠萼直接哇的一聲撲了上來，和之前的葉琦菲一模一樣，抱著靜姝不撒手，“靜姝姐姐你不能丟下我的！”

秦嬤嬤在走廊上遠遠地看見靜姝和葉英分開，兩人的臉色都很糟糕，一看就是事情沒說好，她忙勸道：“靜姝啊，你和莊主鬧脾氣也就罷了，但不能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，你一個女孩子，外面無依無靠的以後要怎麽生活？現在外面世道那麽亂，你走出去了，萬一遇上壞人怎麽辦？”

見她默不吭聲，秦嬤嬤便上前來拉起她的手，“你看你，莊主剛回來你就擱這兒鬧脾氣，他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好，現在的臉色又那麽難看，來，聽話，去跟莊主服個軟，就說你不走了。”

靜姝搖搖頭，退了一步，“秦嬤嬤，我沒有鬧。”

“瞧你這倔脾氣，莊主都發話讓你留下了，這就是舍不得你走的意思。你要是走了，莊主肯定很難過，你那麽一心為莊主想的人，怎麽忍心看他難過呢？”

眸光輕眺著前院那身寂寥的背影，紅唇微微咬緊，她的確一心為他，可他不要她這一顆真心。

左瞅右瞅見她不回話只是呆呆地看，秦嬤嬤嘆了一聲，“你啊，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，莊主對你已經很好了，你看看別的那些人，有哪個女子能讓莊主這麽思前想後地安排著。”

靜姝的目光倏而下垂，落在懷中抱著她淚蒙蒙的綠萼身上，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，低聲道：“我知道他對我好，比別人都好。”

秦嬤嬤剛想說那不就得了，就聽得她後半句接著說道：“都是看在我娘的面子上罷了。”

每個人的勸，她都不聽，明早，她會離開這座待了二十四年的藏劍山莊。

晚膳的時候，靜姝剛想隨便吃點什麽就來了個傳話的小廝，是葉暉跟前的，卻告訴她四莊主有請。

葉蒙找她做什麽？不會又是來勸的吧？靜姝剛想拒絕，就見小廝在面前拱了拱手，“四莊主說，姑娘要走，他想給姑娘踐行。”

滿腹狐疑地被人領到樓外樓，瞅見裏面的人稍稍一驚，雖然猜到肯定有葉暉的份，但她沒想到葉煒也在。

一張圓桌四邊坐了三個人，還有一個空位顯然是留給她的，桌子上放了幾碟小菜和碗筷，別的什麽都沒有，乍一看這架勢仿佛三堂會審，靜姝疑惑地在旁看了看他們，“你們……想幹什麽？”

葉暉嘿嘿一笑，起身把靜姝摁到了座位上坐下，桌上咚咚兩聲，擡頭就見兩壇還沒開封的酒壇子，以及葉蒙同樣嘿笑的眼。

“酒這個東西，要是大哥在肯定不讓你沾，難得湊到這麽個機會，一定要讓你嘗嘗，這可是個極好的東西！”葉蒙興奮地搓搓手，劈手削去了泥封，“來來來，來一壇。”

“我……”見葉蒙那兩眼放光的模樣，靜姝忽然萌生退意，“我不會喝酒。”

“沒事沒事，沒喝過的人都說不會喝，喝過就會了！”

瞅著放到面前的酒壇子，靜姝把目光轉向了旁邊的葉煒，葉暉和葉蒙沆瀣一氣，她懶得去想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。

迎著靜姝詢問的視線，葉煒聳聳肩，他是被兩個兄弟拉過來充場面的，指不定一會兒還要收拾爛攤子，他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，放在唇邊獨酌。

一晃神的功夫，靜姝面前的酒杯就被葉暉斟滿了，他笑了笑，“靜姝，來，我敬你，這麽多年賬房有你幫忙好了許多，辛苦你了。”

猶豫了一會兒，她端起杯子碰了碰，鼻尖的味道一時嗆人得很，喝了一半她就不想喝了，可空了一半的杯子轉眼就滿上了，她望著笑嘻嘻的葉蒙，“四莊主……”

“靜姝，當初在霸刀山莊的時候，我也是犯了渾病，要不是你我可得躺上好久，這杯我敬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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